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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雪光|香港杂记

周雪光 勿食我黍
2024-08-28


作者|周雪光  斯坦福大学社会学系教授




2022年下半年在香港中文大学访学一个学期。2004-05年曾在香港科技大学工作两年,是我第一次长时间的香港经历。当时恰逢我主要精力放在国内的田野研究,一有时间就去”内地“(香港人对中国大陆的称呼),对香港反而没有太多关注。这次重访,把心情放在香港,随手记下一些随感和观察,是谓杂记。

七月底来到香港,第一个印象是,人人戴口罩,即使在遥不见人的道路上。近两年在美国、法国、意大利等地旅行,所及各地,戴口罩已是难得一见的景象。到了香港,看到满街都是口罩,着实一惊。坐在从机场去隔离场所的大巴车上,一路上我试图看看是否有不戴口罩的,哪怕是一个…… 结果是一个也没有。
 
第二个印象是人满为患,可以看到很多的人们拥挤的场合,但主要还不是看到了那么多人,而是满目皆是的高耸住宅楼,楼林片片,仿佛树林般布满空间。不过,香港的优势在于不大的都市之外是大片空旷山野,青山绿草在楼林缝隙中顽强地透露出来,给都市衬上大自然背景,抑或将都市嵌入大自然之中。
 
港中大依山而起,满目见楼不见山。但时间长了,路走多了,渐渐更多地看到了树林山野,而不是楼房,不知是什么心理机制在其作用。

入住后第二天清晨,去超市探路,沿校巴路线走上去,又沿回程走下来,才发现去路绕了一个大圈。可见,凡事不可拘泥于正式路径。
 
与朋友晚餐,约在中环的一家饭店,从大学站乘地铁(东铁线)到终点的金钟站,换乘港铁线一站,到香港站下。这是第一次进城(出了沙田边界),地铁设计很是方便。让我想起北京4号线。对了,北京4号线就是香港方面设计和运营的,有很多相似之处,带回了许多回忆。换乘地铁时走上长长斜坡上缓缓升降的自动电梯,多部并列或平行或向下交错,一下子浓缩了交通拥塞的镜头。也让我想起当年乘坐莫斯科地铁深入地下的类似经历,在那里据说是为了备战而深挖洞的考虑。回来路上,看到东铁线的路标,在我下车的大学站继续前行4、5站,就是罗湖站,那边就是“内地”了,所谓咫尺天涯,即此也。
 
傍晚外出散步。想起清洁阿姨说起,她居住的大浦是大学学生经常光临的地方,有很好的地方饮食去处。上次和几位同事吃饭,他们也说起,大浦是留存不多的香港传统的饮食去处。大浦是学校地铁站的下一站。索性走到车站,乘车去看看。登上地铁后,看到这班车似乎开到罗湖站。因为疫情原因,已经很久不通车去罗湖了。莫非开始启封了?一时兴起,索性坐到罗湖站那里看看是如何情景,脑子里出现了以前经过时的画面:店铺鳞比栉次,人流涌动不止,一片热气腾腾。

到了上水站后,大家都下车,想来需要在这里换车,也跟着下了车。车站标示牌上显示,下班车去罗湖,几分钟后抵达。车来后,仍然大家都下车。疑惑间问车站工作人员。答曰,罗湖站不通,这辆车是为什么活动特意安排的,只好扫兴而归。从地球村到荒野般遍地沟坎。将来人们回头看这段历史,不知有如何感慨。作为经历者的我们,可谓世界一夜巨变,不知身心何处。
 
在地铁站洗手间目睹的一幕。一短粗乘客走向一边的洗手龙头,正巧一管道工正在那里俯身修理什么。旁边有若干空闲的洗手池,不知那乘客为什么偏要凑到管道工那边。那乘客突然冲着那管道工大声斥责,一连几声,不依不饶,颇有威严。片刻,那工人恼了起来,用更大更冲的声音怂了回去,而且声音越来越高,语速越来越快。那乘客不再发声,只是喃喃低语。说的都是粤语,我听不懂,但从个别字词中猜得出大致意思。让我想起了博弈论中的“the game of chicken”. 双方都不知对方底细的时候,狭路相逢勇者胜,因为气势磅礴则打乱对方阵脚。当然,这里的危险是,你不知道对方会如何反应;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知道你的底牌。一旦误判则后果难堪,甚至严重。有些感慨。
 
这些年来,随着网上书店出现,在美国的实体书店越来越少,学术性书籍更是难以寻觅。于是多在网上直接订购,很少逛书店了。来香港不到一个月,已经去过好几家书店了,超过了过去两三年的经历。第二周的”居家观察”所住的宾馆附近的新城市商场,有一家“商务印书馆”,那一个星期里去了至少三四次。今天外出铜锣湾约会,早到了一会儿,正发愁如何打发时间,恰好撞见了一家“三联书店”,比商务印书馆书店大且丰富。香港书店两大特点:其一,书店中青少年居多,这不,不大的台阶角落挤满了捧着书的少年朋友。其二,到了香港书店才知道,香港和台湾文化更为密切,都是繁体字,都是竖行排版,语言文化、题材似乎也更为接近。转念一想,这是一家“诚品”书店,这个印象并不奇怪;再转念一想,前些日子在商务印书馆那家书店,也有类似印象。

尖咀湾的诚品书店,面对港湾,蓝天绿水,游船点缀其间,令人心旷神怡。书店极大,不仅书籍,而且有金银佩件。也见到了不同的人群,见到打盹的,歇脚的,拿着放大镜字句端详的…… 
 
后来又去了几次不同书店,又注意到几个特点,一是老少咸宜,从学术书、畅销书、到儿童画册;二是从文到器,一条龙服务,学生用具,笔本册板,一应俱全。吸引了许多青少年和带着儿童的父母… 不过,还是学术书店更适合我的品味,如万圣书店那样的。
 


记得在哪里读到过,住在法国小镇上,首先混熟的是镇上面包店主,因为每天都需要打交道,而且很是重要。在我的经历中,住在任何地方,似乎都是和咖啡店的店员混的很熟。以前在学校附近的星巴克,和那里的店员很熟。入住港中大的客房后,又和底楼餐厅旁的咖啡店大姐熟悉起来。每天两次造访,能不熟悉吗。刚开始,我是陌生人,双方客客气气。后来,成为熟人,总是笑脸相迎,交流多了起来。可惜,她普通话有限,我粤语更是一窍不通,常常是鸡同鸭讲。有时她高兴起来,用了一大堆粤语和我交谈,无法沟通,于是拿出笔来写繁体字交流,交换了姓名,又达成协议,她教我粤语,我教她普通话。
 
路经一家商店,询问“伤湿止痛膏”,其实这是从小记得的名字,现在早有他名。告诉店员大姐,要买自己熟悉的那种。她带我到那个商品前,找到那个品牌,又指着柜台一角另外一款,用不流畅的普通话说道,你可以试试这个,我们都用这个牌子,效果很好。在我犹豫之间,大姐又强烈推荐几番。好吧,盛情难却,也没有细看什么牌子,就买了下来,心想香港人的推销力度令人生畏。回到住处,洗浴后贴上两片,不料马上感到药性温热渗入皮肤,柔和但执著。这才去认真地看一下牌子是“金门强效薑黃一條根”。直到第二天清晨醒来,贴药处仍然是同样的温暖柔和的感觉。原来,不是推销,是真情奉献呀,心里不禁感叹道。 


人类学朋友带我游香港岛,从金钟的权力中心,到英领馆前悼念女王逝世的鲜花,从不同资本的高楼大厦,教会楼房,到历史上的古董街、蛋挞、甘蔗冰水、慷慨份量的午餐,再到依次逐层上沿的半山住宅区…,好奇之间,走近一家伊斯兰教堂,被门口的神职人热心地请进去参观见解一番。咖啡与wet market 相伴,时装店与手艺铺为邻,英文与粤语交融… 对香港岛有了一个立体的、生活气味的印象。

结识一个新朋友,就是打开感知的一个新窗口。

在香港注意到,人们进出门时,没有给后面的人持门的礼貌之举。不是指责,只是注意到这个文化习惯。记得刚到美国时,碰到大家进门时为后来人执门的情景,让我颇为惊讶。后来习惯了,也再没有特意感受过,新的经历唤起了这个回忆。有些感受只出现在跨文化的经历中。

到学校办公室工作,注意到有男女“教职员洗手间”。 在其他地方还没有见到过特意为教职员单设洗手间,也难以想象。似乎也不无道理,好像钱钟书的《围城》里描述过教师与学生如厕时的尴尬时刻。
 
香港政府的疫情政策要求市民在公共场所戴口罩,据说违者罚款。人人戴口罩,多不是为了避免罚款,而是以求自保。我问同事,上课时也要戴口罩吗?回答是肯定的,幼儿园老师也要戴口罩上课。带了一段时间,居然也就适应了。不仅适应了,居然摘下口罩不习惯了。恐惧也有传染性。在港中大做公开讲座时,按照规定,演讲者在台上,距离听众有一定距离(有具体数字规定),可以不戴口罩。我在讲坛前,摘去口罩,情不自禁地感慨道:在公共场所这样摘下口罩,体验了解放的快感。
 
后来的新规定说,从事运动无需戴口罩。一次从健身房出来,返回路上,大汗淋漓,呼吸不畅,于是摘下口罩,行走也是运动呀。迎面一女子拖着一个行李箱走来,远远见到我,作扭身低头状,还以为她有什么状况,走过还回头看她是否需要帮助。只见她抬头直身拖起行李箱继续前行。这才恍然大悟,原来我摘下口罩把她给吓着了。以后远远看到人们走来,赶紧戴上口罩,以便减缓他人焦虑。这情景仿佛回到了疫情爆发初期那段日子。
 
香港八月天气湿热。有时的场合需要长袖穿着出行,当然要戴上口罩。山路起伏,一路下来后汗浸后背,气喘吁吁,一进屋马上褪去长袖衣裤,换上凉爽便装。有趣的是,常常口罩是最后才想起来有摘下的。想来是因为口罩无论任何情况都要戴上,已与人身一体,难以区分对待了。
 
一次,参加读书会近晚八点返回,大雨如注,山上的流水从水道如急瀑般冲下,起伏的路面一层层积水涌来。攀登坡度颇费气力,一边用力撑伞,一边拾脚避水。手忙脚乱中突然意识到,在这黑灯瞎火、荒芜他人的路上,我居然还带着口罩,怪不得呼吸困难。一把扯下口罩,恨不能踢自己两脚。
 
在校园一个学院的“招待所”房间住了一段时间了。这个招待所的几间客房在学生宿舍楼的二层,单独设立,出奇安静。楼下是洗衣房和餐厅,很是方便。只是处处门卡,时间限定,周日上午11点餐厅开门,此前门卡无法打开,哪怕早一分钟。让人们亲身体会到规则的冰冷无情。韦伯说的那个官僚制”铁笼“,如今真的通过高科技实现了。一旦把人的灵活性因素驱开,这个世界会逐渐成为机器人时代,或者将人们变成机器人般。思之极恐。

学生餐厅就餐,蔬菜分量极少,决定晚餐自行解决,以蔬菜为主。到超市买来各种现成的蔬菜品种,一袋袋小胡萝卜、一盒盒小西红柿、几根黄瓜、特别是袋装打开即可使用的新鲜色拉。打开一小包小胡萝卜,从另一个袋子里挤出几根榨菜,再加上一个苹果,凑合一顿晚饭;或者打开现成的色拉菜塑料袋,把菜叶分三次放在仅有的一个大碗里,加上配送的酱汁吃下,有时加上一个鸡蛋或一小盒沙丁鱼罐头。跳出自身俯瞰一下自己,这不就像一个机器人般调整优化,以利再战吗!然而,这机器人般的我乐在其中,所闻所见、所思所想,有所心得,有所感悟,好像更像一个真正的人了,离机器人更远了一步。幸哉乐哉。

在香港的几个月里,和一位朋友几乎每个周末聚会晚餐一次,古今中外,家国个人,畅聊不止,很是愉悦。晚饭后兴犹未尽,两人沿着校园道路散步,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,走到我的住处外,坐在楼前广场的连椅上,面对远处海湾和对面的楼房灯火,接着聊。这几乎成为我们的每周routine。边吃边聊,边走边聊,边坐边聊。在异地他乡,结识这样的朋友,有这些放松交流的时光,心中感激。

中秋节,早晨和一位当年的斯坦福同学聊天,从9点聊到1点,从早餐聊到午餐。傍晚,散步到学校的超市,居然还开门,真是香港传统的商业不夜城。夜色笼罩后再出门,看看是否可以观月,不抱希望,果然,也就没有失望…  “独在异乡为异客,每逢佳节倍思亲。遥知兄弟登高处,遍插茱萸少一人。”


喜欢台湾作家的散文。1990年代末在台北的花旗银行做研究。那时从事英文研究写作多年,与中文写作几乎毫无关系和感觉。闲着无聊,买了杨牧先生编辑的《中国散文选》,在一个不同的空间感受中文,唤起我的中文意识。前几天在一家书店买了陈義之主编的《散文教室》,收集了台湾12位当代散文家的作品。台湾文人有深厚的中文熏陶,又没有政治环境的语言格式,文由心生,读来令人耳目一新。
 
林文月散文《温州街到温州街》记录了鄭騫和台靜農兩位台大老先生之間友誼的几个镜头,读来感动,特別是关于”咫尺天涯“遭遇的描述令我身同感受,胡诌几句记录下自己的心情:八千里外本同根,六十年余共天地,世有真情万缕牵,咫尺天涯一街距,无声有声皆知音,稳坐浅坐同悲喜,前生后世应再聚,对谈留白总相宜。
 
来到香港,想读一些与香港有关的书籍。读《香港文学散步》小思 编著(第三次修订本)。才知道蔡元培病故香港,葬在此地,据说墓地曾经很是破败,修缮后又经冷落。很想找个机会去看看,应该约个北大的朋友一起去。其实,蔡元培的思想理念已经超越了原来的学校。

又读到鲁迅来香港,做了两次讲座,《无声的中国》,《老调不再重弹》,这两篇的题目都很熟悉,以前读过原文。这次再读,触景生情,浮想联翩。索性摘几段吧。
 
“现在古董式的文章,是受古时的影响…… 所以乾隆间完全没有议论发挥识字的人,单独钻向古书里去,发古议论与时代是没有关系的。…… 年轻尽可说年轻的话,幼稚共有成熟的时期,只不要把自己的智慧老了,残废了,说‘年轻不该做文章’的人。”
 
”倘使别人的文化和我们的相敌或更进步,… 我们不但不能同化他们,反要被他们利用了我们的腐败文化,来治理我们这腐败民族。”
 
“中国人倘被别人用钢刀来割,是觉得痛的,还有法子想;倘使软刀子,那可真是‘割头不觉死’,一定要完。“
 
”我想,叫我们用自己的老调子唱完我们自己的时候,是已经要到了。“
 
”中国的文化,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,是用很多的人的痛苦换来的。无论中国人,外国人,凡是称赞中国文化的,都只是一主子自居的一部分。“
 
读香港文学,还是引向了更大背景的中国文化。
 
读《论语译注》,杨伯峻 著。我的印象,有点童心,没有架子,见南子,向学生发誓,可爱之态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。“子曰:三年學,不至於穀,不易得也,” 實用之道。
 
想起以前读过王小波、阿城谈他们孔子印象,谷歌上找了出来,印证一下。摘录王小波談孔子的一段话:“读完了《论语》闭目细思,觉得孔子经常一本正经地说些大实话,是个挺可爱的老天真。自己那几个学生老挂在嘴上,说这个能干啥,那个能干啥,像老太太数落孙子一样,很亲切。老先生有时候也鬼头鬼脑,那就是“子见南子”那一回。出来以后就大呼小叫,一口咬定自己没“犯色”。总的来说,我喜欢他,要是生在春秋,一定上他那里念书,因为那儿有一种“匹克威克俱乐部”的气氛。至于他的见解,也就一般,没有什么特别让人佩服的地方。至于他特别强调的礼,我以为和“文化革命”里搞的那些仪式差不多,什么早请示晚汇报,我都经历过,没什么大意思。对于幼稚的人也许必不可少,但对有文化的成年人就是一种负担。不过,我上孔老夫子的学,就是奔那种气氛而去,不想在那里长什么学问。”
 
阿城谈孔孟(《闲话闲说》)“孔、孟其实是很不一样的,不必摆在一起,摆在一起,被误会的是孔子。将孔子与历代儒家摆在一起,被误会的总是孔子。……孔子是非常清晰实际的思想家,有活力,肯担当,并不迂腐,迂腐的是后来人。”
 
常识说,年龄给人带来暮气。记得阿城说,孔子本人的言论平和可亲,很有活力,是后人把他给神圣化了。阿城感叹道,孔子虽然已经上了岁数,但他那个时代年轻啊。最近看到回顾改革开放历程的老音频节目,八十年代朝气蓬勃,那些步入老年的人们身上都焕发一股热情、天真和朝气。可是,现在的年轻人经常透露着一股暮气:天真不足,老成有余;缺乏热情,精于计算;不是活蹦乱跳,而是步履蹒跚。令人感叹 – 不是九斤老太的今不如昔的抱怨,而是想说:时代老了,人也难年轻。近来几段经历的感触。
 
也许是到了这个年龄,经常听到周围有人抱怨今不如昔,例如饭菜不如过去,景观不如旧时,等等… 但也许不是这些饭菜景观方面发生了变化,而是我们的品味能力发生了退化,如味觉退化、视觉退化,当然还有心态变化…。梁启超说,老人爱往后看,年轻人爱往前看。一个社会中的老人发言权大了,就会暮气沉沉。社会要有活力,就应该给年轻人更大的发言权。
 
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过去,就要接受这些变化。我们今天看到的兵马俑已经鲜艳色彩脱落,不是昔日之过,而是今天之非。还有一些变化,正是我们的所作所为造成的。

想起一位学友告诉我的,中国文化中“根“的观念特别深厚,家族观念强,与其他文化很是不同。有趣的是,基督教(天主教?)排斥家族,但意大利距离梵蒂冈最近,反而是极重家庭关系的文化之一。不知道理如何?


一早开始下雨,雨点绵细不断, 划出条条长线般,打在窗下青翠草地中间一块褐色石板地上。查看天气预报,一天雨情,想到下午两点有office hour, 需要走10分钟到办公室去,心中不免有些发怵。耳塞里正听着许子东谈鲁迅的讲座尾声,关于鲁迅的最后日子,令人心情沉重,倒也适合这个阴沉的日子。一点过后,撑伞走出住处,不料细雨和风,一反平时的溽热体感,加上周围满目树木绿色,心情平展舒畅。特意绕了一个小弯,在雨中多走了几步。
 
晚参加本科生组织的读书会,王亚南的《中国官僚政治》(1-6章)。学生自己讲解,自己讨论,并不向老师这边张望,话题不时引向香港本土。他们的知识结构还很简单,接触到的是一般性读物,但没有受到特定思维套路的约束,各种思潮混杂。想起来,这还是第一次接触本科生。以前在香港科技大工作两年,居然没有接触过本科生。

都说普通话,大概两三个香港本地学生,其他人听口音似乎都是内地背景。后来熟悉起来才知道,这些学生大多是来自内地。TA们的语言、思维和举止似乎没有受到中文世界习以为常的套路塑造,显得更为鲜活生动,无拘无束,很是可爱。
 
傍晚是学生组织的读书会的第二次活动,在学校图书馆的一个seminar room中举行,比上次多了几位同学。一位泼辣善言的同学讲解王亚南著作的第二部分(第七章到最后)。又聊起各种“超话”等青年人互动形式,对我来说,很是新鲜有趣。于是约定下次找一位研究过这个现象的同学来报告讲解。
 
会后学生带我去9楼看大学中文材料中心,资料丰富,仅仅在书架上看上几眼,翻开几本资料册,都令我怦然心动。学生们随手打开了一本老报纸,是1958年的人民日报,那时的版面还很生动,有工农兵的诗歌、漫画和群众来信。各个版面中充斥了反对美帝、支持社会主义阵营和第三世界亚非拉人民的报道和表态,大半个世纪后似曾相识燕归来。
 
然后一起晚饭,来到图书馆山下的一个餐厅,在同学指点下要了云南米线,很是可口。大家围坐在饭桌上,摘下了口罩。按照要求,平时大家都戴着口罩,只有在一起吃饭的时候,才会不戴口罩。这些同学中的大多数都在我的班上,我和TA们在此前多次交谈过,彼此很熟悉。当TA们摘下口罩,露出生动的面孔,我们之间仿佛是陌生人般需要重新熟悉。原来戴着口罩时只能看清眼睛以上部位,观察者大脑会按照脸的轮廓想象TA们的面孔。摘下口罩后才发现现实与想象不尽相同,需要重新认识。无意中给这个世界增加了几分情趣,想起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说法。
 
聊起来才知道,TA们中大多是大三、大四学生,大学期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疫情危机中度过,通过网课学习,没有真正经历过正常的校园生活。去年秋季返校,但疫情风声鹤唳,无法进行集体活动。TA们说,这个学期才算是第一个比较正常的学期。校园各处不时可见各种活动,周末还有乐队演出。但各种活动中一直要戴口罩,实际上大家彼此还是有距离的。
 
饭后学生们又带我在夜色中浏览校园的角落,路灯下形影交错,远望处灯火闪烁,在起伏蜿蜒的山路上边走边聊,深一脚浅一脚,长一句短一句,大家都很开心。我在努力回忆,上一次有如此感受的经历和场景是什么时间地点?想来想去,最为接近的场景应该是2002年在清华上课时与学生们的接触。

住在学生宿舍楼,又在学生食堂就餐,在里进外出和餐饮过程中与学生不时过往接触。在底层的大厅里,学生们经常一群群地围在一起活动,制作各种活动道具和招牌,等等。印象深刻的是,TA们都很安静。刚住进来时,我有些担心,学生宿舍一定会很热闹,噪音极大。不料几个月下来,居然到处都是静悄悄地,没有留下任何大声说话的印象。
 
直到最近毕业典礼时节的那一周。按照传统,学生们在宿舍楼周围组织各种活动到深夜,演唱会、小吃街,等等,一连几个晚上。那个小吃街上,摆满了各种摊位,学生煞有其事地制作食品,出售饮料,还有算命,推拿,图书摊,等等,有点像中国农村的集市。狭窄的场地里挤满了的学生,有的挤到摊位前购买,有的站在一边食用,或成对或三五一群聊天,好不热闹。
 
其中一个晚上,学生自己组织的演唱会正在我住房窗户下面的一侧。许多学生三五一群地在这个区域活动:交谈、饮食、演唱,喝彩,各种声音不带商量地涌进我的房间。第二天清晨,我从窗户望去,TA们活动过的平台、阶梯和草坪上干净整洁,没有留下一点垃圾,似乎前一晚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。想起以前听说过日本学生在活动后打扫场地的故事,很是感人。眼下正是这样一个故事。
 
傍晚看到诺贝尔化学奖的消息,斯坦福教授Carolyn Ruth Bertozzi 是三位获奖者之一。于是上Stanford 网站查看消息,居然毫无动静。以前听说,斯坦福校方新闻机构在诺奖公布前都是做好充分准备的,难道是重大失误?过了一会儿才发现,斯坦福在推特上早在两个小时前就发布和恭贺了。原来,官方网站已经不再是主要的新闻出口了,而是让位于社会媒介了。不是我不明白,这个世界变化太快。

来港后看新闻节目已经有一段时间了。一个观察是,遍地是演员。各种采访,无论是官员、基层干部、游人、村民,等等,个个都拿腔拿调地说话,仿佛话剧演员般表演。
 
听关于钱穆学术生涯的节目,其中说他一生从事的是志业而不是职业。这让我想到,其实这是一个匹配过程,有如此志向的人选择了这种职业。值得同情的是那些不匹配者,虽然进入学术之途,但饱受煎熬,费尽心思,不得要领,只得转求他途,包括 “学而逊则仕”的情形。

—End—


本文来源于周雪光教授的微博。该选文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内容参考,不得用于商业用途,版权归原作者或出版机构所有。任何商业运营公众号如转载此篇,请务必向原出版机构申请许可!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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